沈鸿鑫
文学史上,以唐明皇与杨贵妃为题材的有名作品有乐史所著《杨贵妃外传》、陈鸿的《长恨歌传》和白居易的《长恨歌》。前两篇是散文,后一篇是叙事诗。写的是同一题材,用的是不同体裁,特别是陈鸿的《长恨歌传》,也可说是为《长恨歌》作的传,对照起来研读是很有意思的。
陈鸿的《长恨歌传》文笔委婉优美,叙事流畅简洁,富有抒情特色,不失为一篇佳作。而白居易的《长恨歌》更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叙事诗。它以诗的语言描写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传说,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当时统治者的荒淫误国,及贵妃的恃宠而骄。但由于作者时代和思想的局限,对唐玄宗还是同情多于讽刺。作者讽刺和批评的只是统治者的骄奢淫逸,然而写到贵妃去世、玄宗悼伤时,却充满了怜悯和喟叹的情绪。这首诗在艺术上极为成功,可称古典叙事诗中的一个高峰。
《长恨歌传》确是一篇精炼的散文,全文只有1700余字;可是,叙事诗更讲究剪裁,注意凝练。《长恨歌》仅120句,总共才840字。白居易非常善于剪裁,有的地方惜墨如金,有的地方则泼墨如云。比如散文中写开元中四海无事,玄宗在位已久,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而《长恨歌》只用了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便概括斯意。接着散文用了一定的篇幅描写玄宗对宫中嫔妃,皆无可悦者,驾幸华清宫时初见杨玉环,赐浴宠幸。诗中写这一节时也只用了6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特别是“回眸”“六宫”两句,短短14个字对杨玉环的美貌以及玄宗给予的宠幸作了概括的描写和强烈的渲染。类似概括性强、凝练的诗句俯拾皆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等。
但《长恨歌》在有些地方却不惜笔墨,铺张扬厉。如杨玉环被赐死马嵬坡后,玄宗日夜思念,《长恨歌传》写得比较简单:“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嘘唏。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长恨歌》却以重彩浓墨大事铺陈,敷写了长长一节的“剑阁闻铃”。诗人写道:“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归宫后,仍然朝暮思念垂泪,“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这一节长达32句。诗人为什么在这里要如此泼墨渲染?因为此处最适于抒发人物感情,即使是叙事诗,也是抒情性的作品。诗人是将叙事和抒情结合在一起的。整首诗伴随着情节的曲折发展,感情的波涛连绵起伏,奔腾回旋,给人以极大的艺术感染。“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这里叙述唐玄宗在蜀山蜀水之间徘徊踌躇,触景伤情,既是叙事,又是抒情。再如“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些诗句无不渗透了作者的感情。诗的结尾,回忆七七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既是主人公的殷勤寄词,同时也蕴涵了作者的悼惜之情。因此,整首诗具有浓郁的抒情气息。
《长恨歌》的语言非常形象化,诗意浓郁,意境深远,给人一种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感觉。“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这里“动地”“惊破”,多么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当时政局动乱的突变情况,并用霓裳羽衣来反衬沉湎酒色的玄宗惊慌失措的状态。“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巧妙地以芙蓉比喻杨玉环的脸,以柳絮比喻杨玉环的眉。以物喻人,形象生动,见物伤情。白居易的诗很少用典故,难见佶屈聱牙的语句,显得自然晓畅,文采飞扬,生动感人。
历代作家们写的作品浩如烟海,流传下来的仅仅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有的作品代代相传,始终活在人口;有的却早已漫漶湮没,无迹可寻。且不说那些已经失传了的作品,就是传下来的作品中也是妍媸自别。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都是好作品,然而不得不承认,白居易的《长恨歌》比陈鸿的《长恨歌传》略胜一筹,流传更为深远。
另外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记》包括两篇作品,一首是五言诗,一篇是散文,都是写桃花源这个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的。这首五言诗,语言质朴,记述详尽,不失为一首好诗,然而,今天为读者更为熟悉并传诵的却是他的散文《桃花源记》。这是什么原因呢?恐怕作品艺术性的高下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这包括艺术感染力的强弱,艺术技巧运用和发挥的好坏,艺术形式和作品内容结合的完美与否等。
《长恨歌》充分发挥了叙事诗的功能,以浓郁的抒情笔调,以洗练而有概括力的诗的语言,描写了被作者美化了的爱情故事,显得情丝缠绵,感人肺腑。它比散文写得更富感情色彩,更具感染力。诗的抒情性特征与“此情绵绵无尽期”的爱情题材又得到完美的结合。每一种文学体裁都有它的特点和长处;反过来说,也有它的局限和短处。优秀的作家总是善于运用和发挥这种体裁、形式的特点和长处,尽量避免它的局限和短处。我觉得白居易的《长恨歌》做到了这一点。
《桃花源诗》和《桃花源记》出于同一作家之手,又同是写桃花源,“记”却比“诗”更见精彩。因为作者充分发挥了散文绘人、状物、叙事、议论等多种艺术功能以及灵巧便捷的特色,写出了桃花源特殊的氛围,勾勒了生动曲折的经历,有人物,有对话,富有小说的色彩,显得恣肆洒脱。“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种引人入胜的描写,比“诗”中“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那样平面的介绍要动人得多。而“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样的警句,也是诗句所未包含的。
米开朗基罗说过:“只有从高山上滚下来丝毫不受损坏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文艺作品的流传犹如大浪淘沙,不断淘汰,反复遴选,把最好的留下来、传下去。而时间是最好的评论家。今天的作家应该学习前辈优秀作家呕心沥血写作的态度,专心致志,精心创作,写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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